Friday, October 31, 2008

阿公,再見!

阿公再見了!阿公去天堂了!

這是我從舊金山打電話回家時,媽媽跟我說的第一句話。原本只是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,報告遺失的行李已經領到了,結果聽到了這個消息。

其實從今年三月阿公開始住院,幾度在生死關頭徘徊時,大家的心裡已經有底了,我們都知道他的生理機能只會每下愈況,停止運作只是遲早的事情。經過這麼多年的病痛糾纏,我們也不願見到他再承受更多的折磨,但是每每在危險關頭,阿公總是能發揮驚人的意志力撐過來。很多時候阿公的意識是清醒的,有一陣子我們甚至能用Skype和在病房的他連線(當然這要他的天才兒子幫忙)。當小宇叫阿祖要乖乖吃東西時,阿公也能點點頭表示聽到了,叫小宇在螢幕前面喊阿祖加油,他似乎也比較配合做復健。

大部分的爺爺對孫子應該都是笑嘻嘻,孫子通常會仗恃著爺爺在身旁比較放肆,不怕爸爸媽媽罵。(至少小宇的爺爺奶奶就是這樣)。我想阿公在我和弟弟的心目中不是屬於這種類行的爺爺。阿公雖然不會罵我們,不過我們兄弟兩也不敢在他面前撒野。當曾祖父在世時,阿公每天下午會從街上的診所回到老家,推阿祖到廟口看人下棋、喝茶和朋友聊天。曾經有一次逮到我從學校下課後無所事事,在家裡面閒晃,阿公叫我把英文課本拿出來給他檢查。一開始我還吊兒啷噹,想說英文我很拿手應該不會有問題,沒想到沒有翻幾頁就被他翻到一個錯字。阿公倒也沒有罵我,只是叫我以後寫字要小心,不要拼錯字了。

阿公這一代的人是絕對不輕易流露自己的情緒,但是他嘴巴不說,你知道他其實是非常關心的。阿公一輩子省吃撿用,但是要給晚輩的他一定不吝嗇。每年過年的紅包是他堅持一定要給我們的,即使這幾年他所剩的退休金積蓄越來越少,他還是會堅持要爸爸拿一定的金額去換全新鈔票。由爸爸一路到小宇,除夕夜每個人手上都會有一個他親自寫上名字的大紅包。晚年他的帕金森越來越嚴重,手抖得越來越厲害,阿公還是一筆一筆,親手把每個人的名字刻在紅包袋上。我們到比利時住一陣子後,有一次在skype連線時阿公不經意問:你每個月的薪水夠不夠用?你知道他又在擔心我們這些養尊處優的小傢伙會有經濟困難,要過苦日子。他當初到日本唸書時的日子才真的叫辛苦吧!

阿公有驚人的記憶力,倉庫第幾個藥櫃的第幾層有什麼藥;即使他離開玉井好多年,他都能指揮爸爸回到診所找到他要的東西。用五十多年前學過一年的德語,他還可以問我荷語的a, b, c是不是也有類似發音?即使沒有絕頂的語言天賦,爺爺也一定花了很多工夫學習語言。他的母語是台語和日語,工作時醫學字彙、藥名和處方簽要用英文(還有捉我的包),念醫學院學了德語,等到回台灣工作時學了國語。阿公的國語咬字比我們這些只會用國語的土包子清楚。

因為沒有人願意回到鄉下當醫師,阿公當過很久的衛生所主任(就那麼一個醫生,當然是主任),衛生所離奶媽家很近,我們兄弟兩個常常跑去串門子,衛生所裡面的護士阿姨和工作人員沒有一個不認識我和弟弟。衛生所在鄉下地方有一個很大的工作項目,就是鄰近鄉鎮學校的預防注射工作。沒有一個小孩子喜歡打針,講到要打預防針大家都躲得遠遠的,這個時候我和弟弟就是最明顯的目標了,護士阿姨看到我們的名字,唱名時特別響亮,目的也是要昭告其他小朋友,束手就範吧!我們怕護士回去向阿公告狀,也只能乖乖挨針了。

對我來說,阿公和外公一直存在某種程度上的互補和對應。外公是日出而作,日落而習,一直維持正常作息。阿公總是熬夜晚睡,要等到日上三竿才起床,大概是第一代的夜貓子。外公晚年失智,身體狀況還可以,至少可以趴趴走,我把他想成是回到年輕心靈的狀態,應該是回到很美好的時期吧。阿公因為帕金森和其他的疾病,生理機能越來越不好,但是他的腦筋還是很清楚,偶爾還是會有讓阿嬤氣得半死的名言出現(例如他對表妹念某外文語系的順口評論,哈哈不能說)。

阿公一直期望晚輩們可以念醫學系,至少可以確保將來衣食無憂。很慚愧我唸書不夠認真,沒能達到他的期望。也沒有達到爸爸的期望當個工程師,選了一個不上不下,又有點生物又是資訊的學門。到現在,只能說稍稍達到阿公對我們語言的要求,這次在美國開會時,一個華裔美國人問我中學或大學是否在英語系國家求學,因為我的英文聽起來是在英語系國家受教育長大的,我想這是對我英文程度的一種肯定吧!

阿公!再見了!您留給我們的精神財產比物質生活更豐富。

--阿公2007年生日的合照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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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-爸爸和叔叔寫的生平介紹--

...阮爸爸自從今年3月9日生病住院到10月16日往生的7個多月當中,受到很多親戚朋友的關懷,甚至一再到醫院探望,阮卻未能即刻親自向您說謝,借此機會致上最大的抱歉與謝意。
阮爸爸出生於民國12年,伊有一位姐姐、兩位弟弟、甲三位妹妹。小學是讀日據時代的末廣公學校,也就是今日的台南市進學國小,中學進入現在的台南一中,畢業後,就坐船前往日本東京興亞醫專入學。
留學期間,正逢二次世界大戰最激烈的時候,那時的生活非常困苦,必須躲在醫院,才能保安全求三餐。但是也因此學到了很多外科及急救的知識,最後取得日本醫師證書。
戰後,阮爸爸在民國35年3月回到台灣,也曾在玉井初當老師,再前往台大醫學院進修,取得中華民國醫師資歷後。也曾在後旦仔舊宅開診所。然後即去台南市十全醫院服務。民國41年6月起,開始吃公家頭路。先在龍崎衛生所服務,民國47年5月回到玉井衛生所,直到民國71年退休為止,另外在時間外,也有在自家診所看病。玉井,可說是阮爸爸行醫最久,服務人數最多的地方。
在阮爸爸早期做醫生的時代,尤其是鄉下醫生,服務的內容與現在的醫生有著大的不相同。時間,是不分白天或晚上,好像現在的7_11。地點是不分診所內或是診所外,”往診”是時常發生。看診的科別也是不分内外科,甚至婦產科,小兒科,農藥中毒的急救等等嗎都要處理。另外,爸爸在公共衛生的部份,也是他最大的工作。在那個時代,瘧疾、狂犬病、痲疹、小兒麻痺、寄生蟲等還是真普遍,以一個衛生所醫師身分,要負責預防注射的推廣及個人和環境衛生的教育,讓很多傳染病在目前已經看不到,後代晚輩也能健康成長。
相信在場親友認識阮爸爸的時間有長有短,有不同的角度,相信各人也有不同的感受。希望諸位對阮爸爸懷念及痛惜能繼續放在心裡,也對我們後輩繼續督促及牽成。...